孙黯特仑苏。

Lovesick.(相思病)

消夏短篇一发完


1. 

 

他从四方的小窗朝外望去,隔壁新搬来的男人正往房子里提行李。赤裸着上半身,抱走一个最大号的纸箱,折回来,左右拎起两只麻袋,在来往运送家具的搬家工人中穿行,宽肩窄腰,肌肉矫健,线条漂亮惹眼。

傍晚时分,暮光落满了屋顶,也落在男人山脊般的后背上,像涂了一层油亮的蜂蜜。

盛夏的柔风吹进庭院,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树荫中一瞬,复又重现。他看得出神,含在嘴里的糖果腐蚀着一侧的口腔内壁,许久才换到另一侧,沐浴后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挂在鼻翼。他伸手蹭蹭,不懈地托着下巴,直到胳膊肘被木头窗台硌得发红,没关紧的门缝间传来母亲的呼唤。

“下楼吃饭!”

他吓了一跳,跪在书桌上,揉乱一团演算纸,扭着身子大声答应:“来了!”

再转过头,男人已经不见,门廊空无一人。草坪上堆放的杂物通通收拾妥当,搬家公司的卡车嗡嗡嗡发动,驶入草坪外笔直的道路,留下一串灰黑的尾气。

他顿感乏味,把糖果嚼碎后用力吞咽,挠了挠雪白小腿上浮现的蚊子包,光着脚找拖鞋,终于在母亲失去耐心前离开阁楼。

 

这是他暑假的第一天。

 

第二天一切如常,写作业,发呆,做兴趣小组额外布置的课题。他喜欢在看书时听音乐,Panic!At the disco或The Vamp的新专辑,父亲坚决抵制这种使人分心的不良爱好,却始终无法将其根除。他也喜欢滑板,冰镇汽水,限制级电影,后院里那个好几年没注水的游泳池。不喜欢学校里那些聒噪的女孩,尽管她们早上才打过电话,喊他下午出去“寻点乐子”,他婉拒了,用一个听起来就很敷衍的借口,“我要午睡。”

这不算撒谎。他枕着手臂,看着自己翘高的脚趾,心想,很快就睡,马上就睡。

他在门廊里物色了一处宜人的阴凉,放一把四下透风的躺椅,用他认为最舒服的姿势蜷缩在内,再拿本书扣在脸上。书的内容并不重要,他也不关心,只要大小合适,足够轻薄,能为他遮挡住午后眩目的阳光,以及,让他在合适的时机露出眼睛。

没过多久,他被低迷又忽而盛大起来的蝉鸣惊醒,伸了个懒腰,书脊滑下鼻梁。隔壁传来锤子敲敲打打的动静,富有节奏感。

邻家的男人正在修房顶。

从这个角度看,男人背对着他,坐在高高的人字梯顶端,斜挎着一个皮质外壳的工具箱,盖子掀开,露出里面各式各样的维修工具,工装裤的口袋里塞了双白色手套,掉落的时候像两只鸽子,飘在地上。

他想都没想,朝那毫无察觉的人吹了声口哨:“嘿,你东西掉了!”

男人自烈日下回过头来。

声音,色彩,风,一切都停止了,包括他蓬勃生长的十八岁身体,混沌的大脑和懒散的心跳,突然被一种力量介入,强横,巧妙,卡住那些原本平稳运行的零件,让它们一齐失序,变成一台坏掉的机器,乱七八糟,无缘无故。

几秒钟,只有几秒钟。

男人嘴里咬着一根等待使用的钢钉,低头,看见手套掉了,抬头冲他微笑,双眼在过分强烈的光里眯得狭长:“哦。”

唇角微微上翘,尾音蘸着笑意,让他的神志从短暂的空白中清醒,迎接下一轮轰炸。

书下滑到胸前,他局促地开口,连鼻尖到耳根都红透,因喉咙干燥而故意放大音量,显出变声期后的沙哑来:“要我帮你捡吗?”

 

 

2. 

 

他站在梯子下面,仰着头,一只手叉在腰间,不想多费力气的姿势,伸长胳膊把手套递给男人,彼此的指尖有一瞬间相触。

他闪电般地收回手,举动微小短暂,犹如偷走什么东西藏在身后,技巧娴熟,轻易不被对方察觉,同时说些话打掩护:“房顶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另一只手抓抓头发,眼神灵动,显出好奇和天真的模样。皮肤白皙,清瘦,尽管慵懒而体态很好,身量应该没有那么高但看起来有“那么高”似的,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一张属于夏天的脸。

男人说了“谢谢”,目光在他面孔停留,一眨眼的工夫。“昨晚大风,我睡觉时听见一些声响,木板似乎有点松动。”

“啊,我想之前那家住户还在的时候就有,不是什么大毛病。”谈及此处,他端正神色,负责任地说:“真的。下雨天也不影响。”

“是么。”

男人点点头,看上去不打算追究。一双手修长坚硬,与其高挑的身材相称,灵活地使用着那些看似粗笨的工具,用力时手背青筋浮动,固定好木板的四个角,把钉子砸进去,磨平棱角,再戴上手套,刷一层保护涂料,从开始到收工的简单过程,没有丝毫多余动作。

他无意间瞥见男人无名指上的空缺,略显惊讶,随即转移注意力,扶住摇晃的梯子使之保持平稳,男人一跃而下,与他面对着面。

“好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相隔不足三英尺,他嗅到男人身上被汗液濡湿和蒸发的香水的味道,暴雨之后棕榈树的味道,热风吹过池塘的味道,拥抱和呼吸的味道。种种念头让他内心一阵微妙的瘙痒,脊背紧绷,将无处发落的视线投向对方包裹着薄棉T恤的胸膛。

这是长期严格要求自己的人才会有的身材,结实但不夸张。然后是脖颈,下颚,嘴唇和眉眼。个子比他高一个头,身影将迎面而来的阳光遮蔽,背后天空蓝得通透,绿荫浓郁,云朵洁白厚重,茫茫铺满整个七月。

“想喝点儿什么?邻家男孩。”男人翘起右手拇指,往身后一比划,友善地打趣道:“可惜我能招待你的不多。”

他回过神来,答应得琐碎:“啊,随便,什么都行,我渴了。”

他跟上男人转身走向房子的脚步,没有进去,在屋檐下稍作等候,等来一杯漂浮着薄荷、柑橘和冰块的苏打水,用玻璃杯盛着,拿在手里湿漉漉的,很凉。

他第二次碰到男人的手,在交接和道谢的时候。

如果目测的年龄没错,男人这个岁数早该成家。可那手上没戴戒指,干干净净的。

这使他产生些许不合时宜的联想,为即将脱口的疑问和隐秘的庆幸感到紧张,大口喝完整杯苏打水,冰得舌头发麻,才算得到缓解。

“您是独居吗?”

抱着隐晦的想法说完这句话,他忙去舔缀在唇上的水珠,生怕动机暴露,他又无从解释。

“是啊。”

男人却比他想象的坦诚,耸了耸肩,冰块在杯中碰撞。

“我刚离婚。”

那语气,那笑容,那从容淡定的举止和界限暧昧的眼神。

他看见了,他的憧憬,他的向往,他现在不懂但迟早会懂的一切。

目的尚不明确,而直觉取得先机,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原因,心中已在默念,对,就是这个。

我要的就是这个。

 

 

3. 

 

一位迷人的先生,离异的男士,性感的单身汉,就住在他隔壁。

每当他想到这里,总要停下手头正在进行的事情,将脑袋探出窗外。不敢太过张扬,对此等程度的关注仍感到莫名和难为情,只留小半边脸,小心地、飞快地偷看一眼,几乎次次都有新发现。

男人早起,晨跑,一般在他起床时返回,路过门前的草坪,他的母亲通常在那个时间浇花、给父亲熨衬衣、准备全家人的早餐,男人经过时会跟她问好,并不多寒暄,懂得礼貌但不油滑,绝无讨好和谄媚意味。

九点出门,穿整套西装,开一辆不太贵也不便宜的车,一周七天的领带是不同颜色。通常下午六点回家,偶尔迟一些,某天他在夜间十点看见车灯晃过窗户的闪光,男人静静把车倒进车库,尽量不发出噪音打扰四邻。

或许是去酒吧?他猜,大人下班后会想去喝一杯吧。

他将一切写入日记,简短的词句拼凑出朦胧却强烈的印象。烟,袖箍,白麝香。打电话习惯用右肩夹住手机,左手臂上搭着外衣。

衬衫比T恤更突出优势,头发散乱比梳上去显得温柔。不睡懒觉,不曾疲惫,慌乱和失态。精神状态良好,作息守时,自律。周末洗衣服,在院子里晾晒床单。偶有一次和他碰面,点头微笑算作招呼。

母亲在饭桌上开玩笑说:“邻居那位可真是个美男子。”

父亲佯装介意:“我再年轻十岁不比他差。”

他盘腿坐在椅子上,边看电视节目边听他们聊天,假装对此漠不关心,咬一口草莓酱蛋奶酥,碎渣掉在盘子里。

吃完后他站起来,把自己的餐具放进水池,洗完的手湿淋淋地打开冰箱,拿一罐饱受母亲诟病的碳酸饮料,在训斥抵达耳边之前迅速逃离现场:“我上楼了!没事的话不要叫我!”

“少玩游戏!想想你的升学考试!”

他用肩膀挡住门,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讨厌的说教挡在门外,撬开汽水,爬上窗台,一气呵成。

望见那个人在路灯下移动的影子时,他又将一切烦恼抛诸脑后。

男人在打篮球。

他们两家的房屋之间有一片空旷的水泥地,地面平整,摆放一个篮筐,算是个简易球场,他和住同一条街的男孩儿们曾一起在这儿打过街球,他还摔了一跤,擦破了手腕和膝盖的皮,母亲一边骂他冒失,一边给他涂抹药水。

男人像他初见那样赤着上身,头发蓬松地散落下来,运球,起跳,投篮,命中,后退两步,接住被篮板弹回来的球……如此反复十次,仅有一次失手。

枯燥循环的过程,似乎并非是想获得乐趣,更像是为了减轻压力所做的宣泄。男人在烦恼什么?和他、和十八岁男孩不一样的。工作?家庭?陈年旧事?分道扬镳的妻子?他不知道。

他只是邻居而已。

他在黑暗中思索,没有开灯,少许月光就觉得满足。吹着晚风,不知不觉喝完汽水,他转头轻轻放下罐子,再回头时,发现男人站在灯光汇聚的场中,面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心里陡然一空。

本不该看见他的男人对他吹了声响亮又婉转的口哨,似乎还笑了,夜色里回荡着暧昧的余音。

“靠。”

他吓得从桌上跌下去,滚到床边,拉扯被子蒙住了脑袋。

 

 

4.  

 

晚风吹进纱窗,他梦见想梦的。燥热,黏腻,懵懂而甜蜜,不愿挣脱。醒来时已近中午,他翻了个身,后颈和腰窝里都是汗,床单潮湿得如同沼泽。

假期的周末失去了原有意义。他下楼洗漱,父母各自外出,一个去做理疗一个去会朋友,便签和早餐留在厨房。他没什么胃口,喝一杯冷藏的牛奶,啃半个苹果,展开字条读了,是父亲的笔迹:下午帮我洗车吧,明天要出差。

洗车向来是他分内的工作。他认识的、几乎所有同龄的朋友都靠这活儿给自己赚零花钱。攒多一些,放假的时候手头宽裕,好去参加派对和音乐节。

他对此毫无怨言,不如说饶有期待,换了件宽松的无袖衫,通风的运动短裤,揣上钥匙,提着装抹布、刷子和橡胶水管的小桶,到车库去。

绿化用水的水龙头是独立在外的,需要连接一条延长管,方便引水冲刷。他把接榫和龙头拧上,握了握,自以为够牢固,便拖着五米长的橡胶管,围绕车身转了一圈,先浇上水,用刷子全部刷一遍,再拿抹布着重擦拭积灰纳垢的地方。

“嗨。”

身后冷不丁传来声音的时候,他猛地回头,手头工作不能兼顾,水柱直冲车窗,高高溅起一圈水花,把他和刚走过来的男人淋得湿透。

“……”

他欲言又止,水都流到嘴里,有股铁锈般的矿物质味道,半天才说得出话:“……嗨。”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帮忙。”

男人边笑边走去将水龙头关小半圈,揩了把脸上的水,拢起垂至额前的头发,口吻抱歉:“你一个人会不会有点吃力。”

“没关系!”

他根本不在意这个。

笑难以收敛,必须转过身去以示寻常。他上下衣裤全都湿了,这样的天气倒是分外清凉。唯独裤子不太舒服。

他撇撇嘴角,换左手拿水管继续冲洗轮胎,右手摸到大腿根部,两根手指勾住短裤裤管,两根手指从撩起的边缘伸进去,扯了扯紧贴着身的内裤。它和外裤粘在一起,沉甸甸的。

男人自然而又刻意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要换件衣服吗?”

“不用了,”他爽快地摆手:“洗完车我就去洗自己。”

 

好的是,接下来男人就站在水龙头旁替他控制开关,他只需喊“放”和“停”,节省许多往返跑的时间。

坏的是,他心不在焉,总没办法集中精力,眼角余光瞟见男人在远处抽烟,两人不时说两句话。

“您今天休假啊。”他拧干抹布,翻了个面,再擦一遍玻璃,免得父亲马后炮。

“对。无所事事。”男人把烟灰掸进手中的空火柴盒里。

“不去……约会吗?”他大胆地说。

“不。”男人摇了摇头,语调依然柔和:“我不需要。”

“我也是。”他又笑起来,这次意有所指。

“跟小朋友聊天同样愉快。”男人挑了挑眉。

“嘿,我不是‘小朋友’!”他争辩,显然对此格外在意:“我十八岁了。”

“对我来说‘是’。”

男人在他的指示下关了水,把烟头摁灭,手插进口袋,片刻后沉吟道:“……好吧,也可能不是。”

“那你还想继续聊吗,聊你的事,或者我的事。”

他把工具收拾进小桶里,和钥匙一并拎在手上,摸摸已然晒得半干的衣物,它们散发出不太讨人喜欢的气味:“等我洗个澡出来?我父母今天都不在家。”

说完他回味这话不太恰当的语境。该死,好像某种暗示似的。

“好主意。”男人点头,化解了他小小的尴尬,“我也去。”

他回到家里,走进浴室,反锁了门,把自己脱光,一丝不挂。

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进来,跃过水面和白色瓷砖,倒映成满室荡漾的波纹。头顶吊扇旋转,他后脑勺枕着毛巾卷,四肢都浸泡入水,想到此时此刻,那个人可能也正在洗澡,水当头洒下,淌至身体各处,小腹便泛起异样的灼热。

他一条腿翘出水面,脚踝搭在浴缸边沿,阖上眼睛,深深的、重重地吁了口气。

 

男人洗完澡出来,找了他很久。门前没有,草坪上也没有,转去后院一看,他正坐在废弃的游泳池边,低头剥一颗石榴。

石榴很大,有些分量,熟透了,鲜红的果实透亮饱满,一粒粒落进他放在膝盖上的瓷盘里。

男人走近了,拨开周围野蛮生长的杂草,坐在他身旁。近处是他露出鬓发的耳朵,微微透红的脸颊,隔一阵儿抿一下的嘴唇,那里的皮肤比其他部位要薄,一旦发热或充血,就特别明显。

他该永远停驻在这个美好的年纪,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歌,双脚摇晃,马马虎虎、漫不经心的,偶然失手,石榴果实便弹跳着掉入泳池,懒得去捡了。

他的脚跟被经过暴晒的池壁烫到,小腿猛然抬起,男人眼疾手快端走了他腿上倾斜的果盘,手背擦过他大腿前端,及时挽救了他的劳动成果,并轻声说:“当心。”

他松了口气,便将腿斜斜一搭,踩在男人的脚背上。

男人没有拒绝,也没有抽烟,捏了颗石榴吃。

他凝视那侧脸,好奇而促狭地想,男人既结过婚,踏入过他尚未涉足过的世界,爱过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会如何对她?曾有其他人坐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亲近,享受同样的待遇,以及那一句“当心”,将温柔慷慨相赠,让她拥有,毫无保留。

虚拟的嫉妒,不负责任的想象,从未有过的感受令他无所适从,也吃了一颗石榴,酸甜的汁水溢满唇齿,吞下少量的果肉,舌头将籽卷住。

两人的膝盖碰到一起,不太紧密地贴着,轻轻磨蹭了一下。

“真奇怪啊,先生。”他说:“很多事情我明明不懂,又实在喜欢。”

“比如一起吹风吗。”

“是吧。”

指甲的缝隙都被果汁染成粉色,他把指尖含在口中吮吸。

不晓得男人在看哪里,总觉得脚下的足弓有点僵硬。

 

 

5.  

 

暑假过半,一切照旧。他懒散度日,从不肯拘束和服从。住进阁楼,爬上窗台,写日记,涂鸦,种花,练习滑板,学骑摩托,逛成人网站,通宵看恐怖片,和朋友们组队玩游戏,然后不情不愿地被赶去参加社区义工。

与先前有所不同的是,他似乎交到了新的朋友,匀出一些时间和心情给新的关系,他甚至破天荒地赴了一次女孩儿们的约,答应和她们一起去打桌球,尽管动机相当私人。

结果无疑是令人失望的。他在冗长又折腾的相处过程中没能了解到他想了解的,女孩并不是理想的研究对象,无法代入和推导,跟他的目标人物区别太大,不具备参考价值。

于是他败兴而归,灌下整整两大杯不含酒精的饮料,顶着炎日、怀揣怨气提前回家,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父母像上周和上上周一样外出去了,把难得的休息日留作自己消遣,家中无人,而他碰巧没带钥匙。

很好,天时地利人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奔隔壁。

应该说“十分积极”。

“恳请您收留无家可归的邻居。”他远远地就瞧见男人家门开着,但仍煞有介事地敲了敲门,模仿失败的话剧演员般浮夸的演技,蹲在地上,唉声叹气:“行行好吧,先生。”

“来了,来了。”男人被他一声接一声地喊来,欠身放了双拖鞋在他脚边:“我很乐意。”

“有多乐意?欢迎我住下么?”

“如果你是豌豆公主的话?”

如今他们已经成为了这种允许互开玩笑的关系,彼此默契地给予宽容,且不担心越界。然而他嘴上这么说,态度和行为却仍称得上郑重,规矩地坐下,压抑着兴奋打量男人的住处,直到对方主动要求才彻底放心,躺在了拐角处的沙发床上。

——果真符合他的预想,整洁,简练,区域分明,视觉感平衡,鲜少有多余物件,朴素而利落的男性气息。

他总找不到贴切和连贯的语言来形容男人带给他的感觉,这“感觉”本身就使他迷恋。

“我好困。”

“那就睡吧。”

男人把空调的温度略微调高,到睡觉时不感觉冷的舒适程度,又为他拿来一条薄毯,盖在肩膀以下,轻得像盖一片花瓣,抚平褶皱和边角,继而在他枕边坐下,隔着一小段貌似无心却让人没法忽视的距离,双腿交叠,手放在膝上,翻开了一本名字晦涩的书。

“一小时后我叫你。”

“一个半小时……”

“好。”

他本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也不该待在不熟的人家。闭上眼睛之前,他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说话,风吹过的门廊里,在七月的太阳下。

 

一小时后他睁开了眼,踏踏实实睡足一觉,浑身软得像被抽了骨头。目光聚焦锁定,他深吸一口气,发现男人的位置换了,坐到了地毯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起,背靠着沙发脚,且离他极近,他一动便发觉了,仿佛始终给予关注,扭头望过来,肩膀也随之偏转,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

“醒了?”

男人声音低沉,换了个侧倚的坐姿,弯曲手臂撑着额角,这次比上次他们最近的时候还要近,心照不宣。他侧卧着,眼神惺忪,迷惘却不退缩,心跳失控地加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忽然充满胸口,气球似的膨胀,发酵,量变产生质变,他动不了,再动就肯定会做点儿什么,后果难以预料和挽回,他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承受,他很清楚,他缺乏大人才有的理智来按捺冲动,他也很清楚,他根本不打算按捺冲动。

所以漫长而明亮的夏日午后,他们背对阳光,躲藏于这无人知晓的角落,沉溺在对方的眼中,陷下去,陷下去,看不见其他,不会被打扰。即使蝉鸣依旧喧嚣,窗帘被风吹动,水烧开了,书签夹错,世界上有一万件事妄图介入,都不可能。

他们拥有这一刻。

他睫毛颤抖,气息煽动,像一只被驯养的猫科动物,抓住男人的衣袖,指尖一寸寸收紧,不打算放手。

“我可以到您的卧室里去吗?”

男人有些吃惊,但立刻恢复冷静,手握着他的后颈,使不到半分力,怕把他弄疼似的,回答时咬字却很重:“如你所愿。”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解开喉结下面两颗衣扣。男人走在前面,牵着他一只手,穿过长长的走廊,直至尽头向阳的房间。

“请进。”

他窃笑,少有的不想被发现,另一只手背到身后,关上了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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