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黯特仑苏。

屋檐下

一、 

 

似乎在他俩还不记事儿的时候,父母们就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那个年代人人都不富裕,楼房得单位分配的才有。一方大院儿,几间平房,被一棵枝干嶙峋的老槐树分隔开,基本上是贯通的,两家人共用一个砖头砌的水池,四四方方的灰色石桌,还有向阳的角落里,两三根粗糙扎手的晾衣绳。两家小夫妻年纪相近,境况类似,都是通情理又讲分寸的人,平时相互帮衬,从没发生过矛盾。

时屿他妈和辛无忧他妈是一前一后怀的孕,非要算起时间来,时屿要比辛无忧大一个月,所以辛无忧自打学会了说话,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哥。在那个小男孩儿无论干什么都喜欢争个高下的年纪,他对这个称呼背后代表的身份好像没有丝毫犹豫和不满,用它去交换一颗糖果,一支冰棍,一次庇护或是一个摸小狗的机会,声音里带着稚嫩的水分,清亮而伶俐。

“哥!”

五月槐树开花,俩孩子都会跑了,时屿要稳一点,辛无忧白长了一身干劲,追在后面直晃荡,只要距离拉开了,他就叫“哥”,那样时屿会停下来等他,拉他的手。

茂密的树冠像一把浓绿色的大伞,笼罩着庭院里与世隔绝的小世界,两家的大人坐在院子里看护着,不时地提醒、呼唤一声,花瓣随风飘落,被奔跑的小脚一踩,水波一样朝周围散开。

最好的年华,就从这里开始。

 

二、 

 

记得刚上幼儿园那会儿,辛无忧是小班的扛把子。这地位稳固而不可摇撼,大班有个小胖墩儿不服气,趁着午休之际去找他麻烦,被推得摔倒在地,坐爆了园里装饰用的气球,把自己吓哭了,一直哭到放学。

老师告状,被他妈一只手提溜着回家,走一路骂一路。另一只手拉着腼腆寡言的时屿,只给买一个冰淇淋,没得商量,不听话的那个只能眼巴巴看着。

路上经过菜市场,辛无忧他妈顺手买点新鲜食材,低头去撑塑料袋或者把小贩找的零钱塞到包里的工夫,一眼没看见,时屿就把那个捏得快要融化的甜筒从她身后递过去,让辛无忧舔一口,没被发现就多舔两口,再飞快地收回手,和刚才一样自顾自地吃。那张写着“好孩子”三个大字的小脸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在外人眼里,辛无忧虽然闹腾,却是十分讨人喜欢的类型,机灵,嘴巴甜,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挨个叫过来,街坊邻居谁见了都要呼噜脑袋;相比之下时屿就安分得多,说话声音不大,吐字清晰,走路不慌不忙,看着像未来要干大事儿的人。

俩孩子性格迥异,看上去也没什么共同爱好,倒是特别愿意一起玩儿,去哪儿都做着伴,跟亲兄弟似的。

有的亲兄弟会吵架,他俩却没吵过,父母们表示喜闻乐见,因为不必担心他们寂寞。

等夏天过去,暑热将退未退的时候,两个人开始读小学。鉴于学校离家远,早上就由时屿他爸开车去送俩孩子上学。车厢里两人各坐一边,相同款式的书包放在中间,校服也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穿法——辛无忧的红领巾永远系得不标准,要么胡乱打个结,要么在校服外面撅着,像条不老实的小尾巴。

他喜欢热闹,喜欢人多的地方,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大眼睛咕噜噜顾不上眨。他从那个年纪就知道分辨人的好看和难看,并且以此为标准表现出明确的殷勤或拒绝。比如数学老师长得丑又凶悍,他作业就经常完不成。

时屿陪辛无忧留堂,捧着书在一边看,等着弟弟写完一起回家。他的作业不但早早写完了,还会被老师在课堂上当做范本展示。他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架起来托着书脊,另一条腿垂下来,校服裤腿底下露出一截细长的脚踝。他那时就比同龄的男孩儿高出小半个头来,或许是拜父亲的优良基因所赐——他将近一米九的爸爸在小孩子眼里跟巨人没有区别。母亲买衣服的时候也特意用软皮尺量过他的手脚,并借此预言他未来一定会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美男子。时屿不怎么热衷于陪她一起幻想未来,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呢。

他看着辛无忧埋头写字时翘在头顶的一撮头发,夕阳里泛着浓郁的焦糖色。

那是日复一日奔跑在阳光下的颜色,带着新鲜却不烫手的热度,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三、 

 

别看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儿,玩儿过家家都还知道你当爸爸,我当妈妈。那时同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就特喜欢故意缠着时屿问问题,问的都是些小儿科,辛无忧可以作证,连他都会做。

而他并不关心这个。

小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课间十分钟,他坐在时屿前桌看时屿给那小姑娘讲题,时屿把校服衬衣的袖子往上折了两折,露出被漂亮骨节撑起来的手腕,握着笔,讲到需要消化的地方就停下来等小姑娘点头,她脸蛋儿红扑扑的,像成熟的洗净的苹果,校服领子拉到顶,把下巴藏在里面说话,班里的女生好像都爱这样。

“这里我还是没听懂。”小姑娘说。

“答案选这个!”辛无忧插嘴道。

“我没问你!”小姑娘瞪他一眼。

辛无忧便把脸往旁边一扭,对着空气吹跑调的口哨。

他不吭声,手在课桌抽屉下面摸索,剥开一个粉红色的泡泡糖,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把长方形的油皮纸叠成一架迷你小飞机,悄悄放到时屿的膝盖上。

 

周五比一周中的任何一天都要令人期待。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会,不用学习,辛无忧基本到四点钟就坐不住了。上周爸爸就答应这周末和时屿一家三口一块儿出去吃饭,他不是多么钟情于下馆子,只是因为这顿晚饭和其他日子的晚饭不一样,有六个人,有很多种菜,饭后还可以去逛夜市,一切都被赋予了特殊意义。

这样的聚餐每月会有一到两次,主角一般是大人。大人们讨生活是很辛苦的,有很多牢骚、很多愤懑。父亲会在饭桌上聊股票,工作,母亲则是拉扯些家长里短,时屿和和辛无忧可以多吃一点儿自己喜欢的,逛夜市的时候走在最前面,他俩已经不是能够随便拉手的年纪了,就把手抄在外套口袋里,边走路边说笑。

说笑的内容七零八碎,话题还随着辛无忧跳跃的思维到处乱窜,时屿不见得每次都能配合,但他会笑得很捧场。

“有那么可笑吗!”辛无忧也怀疑了。

“有啊。”时屿舔舔嘴唇。

“你是说我很可笑吗?”他又问。

“不是。”时屿耸了耸肩,笑意还未从眼角退下,所以这话被他说得不太认真:“或许吧,跟你说话就是很想笑。忍不住。”

 

四、 

 

十二岁一过,男孩儿们就像雨后的植物般一天天拔高起来,蓬勃,迅猛,画在院门上的尺子和邻居的眼睛已经无法再测量他们,连早晨出门和下午回家都长得不一样似的。

论身高时屿的长势要更好点儿,他妈的预言终于在几年后得到印证。青春期的身体如同一台摸索着正确运作方式的机器,五官的轮廓,四肢的比例,每一处都趋向完美磨合;辛无忧那张被整条街的奶奶阿姨捏过一遍的娃娃脸也长出了棱角,包裹在校服衬衣里的肩背变得紧实而挺拔,嗓音也日渐低沉,偶尔听见自己说话会觉得陌生。

辛无忧渐渐注意到,他和时屿并肩而行,自己要将下巴微微抬高一点儿才能四目相对了,起初心中不平衡,后来发现时屿低头时垂下来的睫毛比这更加让人在意,就把那微弱的不快彻底遗忘。

时屿倒是对这差距十分满意,方便他时刻欣赏辛无忧头顶倔强的发旋,那是唯一从童年留存至今的宝物。

盛夏,那种电闪雷鸣、云里蓄着一场暴雨的闷热晚上,他俩写作业到深夜,并排躺在老房子的卧室里睡觉,关了灯,好几次被雷声惊醒,睁开眼看窗外,天空是暗红色的,沉得把雨搭都压垮。电风扇有气无力地旋转,搅动满屋起伏的呼吸,床单都被汗浸湿,一翻身就往胳膊上粘。辛无忧以为时屿已经睡熟了,便偷偷去摸他的鼻梁,一动不动,再摸,就被猛地伸手打下去,两人在黑暗中对视半晌,肩膀一起抖起来,笑得半天睡不着,隔壁便传来父母的呵斥和催促声。

“快睡!明天还上不上学啦!”

两人立即闭上眼假寐,演技逼真。没过多久,这场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五、 

 

中考结束后的漫长暑假,旅行和聚会接连轰炸过一阵,大概有半个月时间,辛无忧家里都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氛围,哪怕他在家里从来都不是操心的角色,也有按捺不住的一天。

而母亲就像积攒够了充足的喜悦,特意挑选了一个郑重的日子,向他宣布:咱们要搬家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还在一旁欣慰地笑。

辛无忧愣了几秒钟,在两口子惊讶的注视下发疯似的拔腿往外跑。

然而还没跨得出那道门,眼泪就以开闸泄洪的架势流下来,流个没完。

屋外艳阳高照,时屿正在院子里载种花草,见他这副模样横冲出来,站起来就伸手拦:“怎么了?”那张淡定的脸也少有地表现得不知所措。花还没浇完,洒水壶倒了,水顺着砖缝淌了满地,在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辛无忧被他双手揽住,兀自抽噎了半晌,声音已经平复,眼眶里积累的水分却还没控干。

“我们家要搬走了。”

“我们得分开了。”

“再见。”

时屿眉梢一挑,弯腰捡起水壶,拍了拍辛无忧的衣袖,冷静地告诉他:“这么巧,我家也是。”

他酝酿好的一声没哭出动静,差点儿打了个嗝。

追出家门的父母在台阶上气得直跺脚:“没出息的玩意儿,咱们买了同一栋楼的房子,一起搬走。闭嘴。熊死了,哭个屁啊。”

于是这件糗事被拿来做成标本活生生取笑到过年。

 

——十六岁这一年,时屿和辛无忧一起搬离了他们出生和长大的院子,继续做邻居。

 

搬家是个浩大工程,两个出落成大小伙子的男孩儿成为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帮忙搬运、布置、打扫了整整一天,累得一身臭汗。时屿家的浴室还没装修好,就想来先一步装好的辛无忧家蹭个澡洗。崭新的热水器刚刚投入使用,存货不多,为了节约有限资源,两人决定共享浴室。

即使关系亲近至此,幼年时代光着屁股在同一个木桶里翻滚的光荣事迹已沦落成彼此的黑历史,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才意识到“害臊”不仅仅存在于异性之间。沉默孕育出一丝尴尬,时屿背对着辛无忧淋浴,热水自头顶直冲到脚底,带走多余的热量和皮肤表面的污渍,沿着光洁的地板汇入排水口,辛无忧无意观摩了这一过程,看着看着,被某种前所未有的念头惊动,便慌忙地把目光从对方的腰腹移开,涨红的脸躲在了蒸腾的白雾里面。

轮到他洗了,水迷住眼睛,大呼小叫地让时屿给他递毛巾,视野模糊中听见那人嘟囔了声“别动”,展开的浴巾便裹在了肩上,干燥而柔软,覆盖在上面的手掌也是那么温暖。

擦到他的脖子和脸了,他仍不敢抬头,只死死盯住咫尺处时屿赤裸而蜷缩的脚尖。

究竟是谁的心跳这么大声?

 

六、 

 

升上高中的第三个月,两个人都被女生递了情书,喜欢时屿的是同班的,喜欢辛无忧的是隔壁班的。辛无忧短暂人生的第一次被人追求,他不像时屿富有经验,面对那个活泼过头、不拘小节,且热衷于在课间操后的走廊制造浪漫“偶遇”的女孩儿,有点儿把握不住分寸。

就连拒绝对方他都选择最简单粗暴的说法:“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但凡换个脸皮薄点儿的姑娘,得到如此不留情面的答案早就掉头走开,不会像她一样,偏偏要多问一句。

“那你喜欢谁?”

这问题仿佛把辛无忧刁难住了,又或者他鲜少有这样需要严肃和正经的时刻,不得不收敛嘴角,语调依然上扬,却显得坦率而不容置疑:“他会知道的,但你不会。”

“好小气哦。”

“是啊。”

挥挥手跟女生告别,他抬腿跨上单车,一手把单肩包甩到背后,冲进斑斓的夜色里,和另一个人汇合,去相同的方向。

 

晚自习九点半下课,回家的小路上没多少行人和车,遇到红灯,两人还是习惯性地停在白线里等。空旷的十字路口,风声四下出没,昏黄的路灯从身畔斜斜打过来,拉长他们的影子,辛无忧的脚撑在单车两侧,默念着红灯的倒数计时,进入“10”的范围以内,他扭头去看时屿的侧脸,喉结缓慢滑动,直到时屿松开了车把,手在他肩膀上找到一个长久的着落点,吐息带着朦胧的烟,迎向他。

两道影子靠近、重叠到分开,红灯闪烁变绿,车轮平稳向前,没人发现他们。

冬天就快来了,嘴唇上的余温却久久不散。

 

七、 

 

大年三十,两家人合计着年夜饭都不亲自下厨了,去外面吃。提前打电话给饭店开了个小包厢,顶风冒雪地步行过去。一年里最喜庆的一天,处处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饭店门口挂了灯笼,室内暖气充裕,落地窗上毛茸茸结了一层霜,映得街景温馨绚烂。

难得被允许喝酒的日子,大家席间都只顾着聊天,吃吃停停,中途夹杂着两声“汤端过来了快让让快让让这孩子留神别烫着你”,辛无忧匆匆地喝完一小碗,烫得直吐舌头,隔着大圆桌和放下筷子的时屿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站起来,一个拿外套一个拿围巾,口供串通得很一致。

“我们俩吃饱了,出去转转。”

刚出门的时候还不觉得冷,没走几步便让北风吹透了骨,马路上的积雪被人铲到两旁,堆得高出人行道一大截,被来往行人一步步踩实了那些路,走起来滑得要命,在这种事上辛无忧总是落后时屿一些,长大了也不例外。

“哥!你走慢点儿!腿那么长呢你!”

时屿回过头来看他,从盘在胸前层层叠叠的围巾里叹了口气,悠悠地飘散在雪花里。

然后他把捂在大衣兜里的手掏出来,接管了辛无忧的手,扣住五指一并揣回口袋,这才继续走。

 

等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转过了路口,两家大人才擦了把窗玻璃,笑着回到桌边坐下,重新添几杯酒,夹一口放凉的菜。

“真好啊。”

“是不是有点儿太早了?”

“适当提醒两句吧。”

“嗨,谁没年轻过呢。”

“也对。”

“唉,反正是真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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